天籁小说网 > 历史小说 > 玉米 > 分节阅读_35
    她的心里有鬼。一定有鬼。肯定是她了。玉秧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水忍住了,逼了回去。嘴角慢慢地翘了上去,都有点像笑了。玉秧想,好,庞凤华,好。玉秧放下手,转过身,一声不响地出去了。

    无缘无故地掴了人家一个大嘴巴,庞凤华到底还是怕了。别看玉秧老实,到上面去告自己一个刁状,那也是说不定的。一想起玉秧的那股子眼神,那股子冷笑,庞凤华老大的不放心。当天晚上庞凤华一瘸一拐的,找到了班主任,一见面就哭了。班主任认认真真地听着庞凤华说完了,叹了一口气,脸上是痛心疾首的样子,说:“都怪我,怎么把你惯成这样。”班主任说:“你怎么能这样呢?”谈话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了。两个人谁都不说话。屋子里静悄悄的,只有日光灯的镇流器在不知好歹地乱响。庞凤华低着脑袋,不停地抠指甲。班主任到底心疼庞凤华,她那样地伤心,那样不停地流泪,也不是事。班主任把庞凤华的手拿过来,正反看了看,笑着说:“看不出,还蛮厉害。”

    这一来庞凤华的泪水才算止住了。庞凤华后退了一步,把手抽回去,放到了身后,很惭愧地咬住了下嘴唇,身体在很不安地摇晃。班主任板起脸,严肃地说:“下不为例。下次可不能这样了——要不我打你一嘴巴看看。”班主任一边说,一边还扬起了巴掌。没想到庞凤华却抬起头来了,往前跨了一步,歪着脑袋,把脸一直送到班主任的面前,轻声说:“你打。”这样的场景班主任没有料到,手还在空中,人已经失措了。“打。”一双眼睛近在咫尺,那么近,就那么看着。“不敢了吧?还是没胆子了吧?”班主任的胳膊一点一点地降下了,只降了一半,人却僵住了,像一座雕塑。而庞凤华也僵住了,成了另一座雕塑。这样的场景完全是一次意外,却折磨人了,两个人都渴望着“下一步”,可两个人谁也不知道一下步该是什么。他们听到了喘息声,毫无缘由地汹涌澎湃。脸上全是对方的鼻息,像马的吐噜。

    最意外的一幕到底出现了,班主任突然抱住了庞凤华,拦腰将庞凤华搂在了胸前,十分地孟浪,却反而顺理成章了。他的嘴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庞凤华的嘴唇上。庞凤华一个踉跄,还没有明白过来,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。两个人都没有吻的经验,由于是第一次,所以格外地笨,格外地仓促。恶狠狠地撞击了一下。其实这个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吻,因为极度的恐惧,极度地渴望试探,匆匆又分开了。但是,这“一下”对双方来说都是致命的一击,虽然恐惧,到底没有能够止住。到底正式地开始了。吻了。妥当极了,粘在了一处,撕都撕不开。这个吻还没有吻完,班主任就已经流下了满脸的泪。而庞凤华几乎是不省人事。“我活不成了。”班主任说,班主任到底把闷在心里的话捅出去了。一股悲伤涌进了庞凤华的心房。庞凤华软了,闭上了眼睛,说:“带上我,一起死。”

    窗户纸给捅开了。班主任和庞凤华的这道窗户纸到底给捅开了。这是怎样的贴心贴肺。他们原来是爱,一直在爱,偷偷摸摸的,藏在心底,钻心刺骨的爱。然而现在,对他们来说,最最要紧的事情反而不再是爱,反而不是爱的表达。而是别的。需要他们共同面对、共同对付的,首先是这样的一件事:他们的事情,绝对不能够“败露”。只有不“败露”,才有所谓的未来,才有所谓的希望。一旦败露,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。这么一想两个人都不敢再动了,越看越觉得对方陌生。不敢看。不敢相信。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。就好像身边有无数颗雷,稍不留神,就是“轰”的一声巨响。班主任喘着气,仔细谛听过窗外,伤心地说:“——你懂么?”庞凤华瞪着一双泪眼,点了点头。她这个当学生的怎么能够不“懂”呢。班主任还是不放心说:“——你告诉我,懂么?”庞凤华失声恸哭,说:“懂的。”

    26.玉秧的成就感

    爱是重要的。但是,有时候,掩藏爱,躲避爱,绕开别人的耳目,才是最最重要的。班主任和庞凤华约定,不再见面了。一切等庞凤华“毕业了”再说。他们搂抱在一起,表达爱的方式开始古怪了,成了发誓。两个人都发誓说不再见面,重复了一遍又一遍。他们满脑子都是幻想,幻想着庞凤华“毕业了”的那一天。却又不敢想。越想越觉得悲伤。太渺茫了。

    誓言都是铁骨铮铮的,誓言同样是掷地有声的,但是,一转身,誓言又是多么地可笑,多么地一厢情愿。班主任和庞凤华共同忽略了一点,人在恋爱的时刻是多么地身不由己。身不由己,是身不由己啊。快出人命了。恨不得天天见。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厮守在一块。他们不停地约会,不停地流泪,不停地重复他们的誓言。似乎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因为思恋,而是温习和巩固他们的誓言。“这是最后的一次了,绝对是最后的一次了”。但是没有用。两个人都快疯了。

    庞凤华的眼睛一会儿亮,像玻璃,一会儿又暗淡无光了,像毛玻璃。一切都取决于他们能否“见面”。她尽可能地稳住自己,压抑住自己。然而,她的反常到底没有能够逃脱玉秧的眼睛。从实际的情况来看,为了遮人耳目,庞凤华真的可以说是费尽心机了。事实上,那些心机还是枉费了。玉秧知道庞凤华的情况。甚至于,比庞凤华自己知道得还要详细,更为具体。王玉秧的日记本上这样记录庞凤华的行踪:

    星期三:庞凤华8:27分离开教室,9:19回宿舍。熄灯后庞凤华在被窝里哭。

    星期六:下午4:42分,班主任和庞凤华在走廊说话,匆匆分手。当晚庞凤华没有到食堂吃晚饭,9:32分回宿舍。深夜用手电筒照镜子。

    星期六:6:10分庞凤华洗头,6:26分出门,晚9:08分回宿舍。庞凤华的眼睛很红,哭过的样子。

    星期一:晚自修庞凤华头疼,向班长请假。7:19离开。晚自修下课后庞凤华不在宿舍,9:11分回来,兴高采烈。话多。上床后一个人小声唱《洪湖水浪打浪》。

    星期六:6:11分庞凤华洗头。刷牙。6:25离开。晚9:39回宿舍。

    星期六:6:02分庞凤华洗头。刷牙。6:21离开。7:00班主任到宿舍检查。在412宿舍门口大声说话,没有进来。7:08班主任分离开。庞凤华9:41回宿舍。

    星期天:上午庞凤华对着镜子发呆。庞凤华的脖子上有伤。伤口是椭圆形的,从形状看,像是被人咬了。庞凤华照镜子的时候自言自语:“倒霉,脖子让树枝刮了。”庞凤华在说谎,树枝刮的伤口不是那样。

    当然,日记本子上没有庞凤华的名字,只有一个英语字母:p。这个“p”现在就是庞凤华了。别看这个“p”现在神神叨叨的,时间长了,绝对落不到什么好。怎么会有好呢,不会有什么好的。玉秧不只是记录。重要的是玉秧会分析。从逻辑上看,对照一下日记本上的时刻表,结论就水落石出了。庞凤华一定是恋爱了。一到星期六,把自己打扫得那么干净,甚至连牙齿都打扫了,不是出去谈恋爱还能是什么?这是一。二,和庞凤华谈恋爱的人虽说还躲在暗处,但在玉秧看来,班主任的可能性非常大,别的不说,最近这一段时间,班主任在课堂上没有喊庞凤华回答过一个问题,上课时还故意不朝庞凤华那边看,过去就不这样,这些都是问题,做得过了,反而露出了马脚。三,除了星期六,这是他们铁定的约会时间,偶尔也会有机动。一般说来,不是星期一,就是星期三。至于他们见面的地点,玉秧暂时还没有把握,这是玉秧的时刻表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,需要进一步地侦察。不过玉秧相信,只要再跟踪一些日子,观察一段日子,所有的秘密自己就会冒出来。就像种子一定会发芽一样。时间越长,越是能发现事态的周期性。周期性就是规律。规律最能说明问题。规律才是最大的一颗图钉,最有威力的一颗图钉。一用劲就能把你摁在耻辱柱子上。

    实事求是地说,玉秧最初的跟踪和挖掘只是为了完成“工作”,并没有特别的想法。跟踪了一些时间过后,玉秧惊奇地发现,对这份“工作”,玉秧有一分难以割舍的喜爱。“工作”多好,那样地富有魅力,叫人上瘾,都有点爱不释手了。即使庞凤华没有得罪过玉秧,玉秧相信,自己也一定还是喜欢这样的。什么都瞒不住自己,自己什么都能看得见。这是生活对玉秧特别的馈赠,额外的奖赏。有别样的成就感。难怪魏向东要在同学当中培养和发展顺风耳和千里眼呢。魏向东喜爱的事情,玉秧没有理由不喜爱。自己躲在暗处,却能够把别人的秘密探看得一清二楚,这是多么地美。生活是多么的生动,多么地斑斓,多么叫人胆战心惊,多么令人荡气回肠。玉秧感谢生活,感谢她的“工作”。

    然而,玉秧并不快乐。一点都不。玉秧有心思。说起来还是因为汇款单的事。汇款单是一具僵尸,现在,它复活了。对着玉秧睁开了它的眼睛。玉秧都看见了,那是蓝悠悠的光。是死光。玉秧再一次听到“汇款单”是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,魏向东老师走过来了,希望她到值班室“去一趟”。玉秧不想去。那个地方玉秧再也不想去了。玉秧每一次看见那间房子就要想起自己光着屁股的样子。但是,不去看来还是不行的。事实上,魏向东一提起“汇款单”玉秧就不声不响地跟着魏向东去了。

    27.有人巴结玉秧了

    汇款单就在魏向东的办公桌子上。魏向东一言不发,玉秧也一言不发。玉秧望着桌子上的汇款单,心里突然就是一阵冷笑,明白了,反而平静下来了。知道了魏向东的心思。别看魏向东那么一大把的年纪,人模人样的,心思其实也简单,还不就是为了摸几下。来这么一手,也太下作了。玉秧真正瞧不起魏向东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。真是太让人瞧不起了。虽说还是恐惧,但玉秧毕竟有了心理上的优势,不慌不忙了。等着。心里想,我倒要看看你姓魏的怎么说,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跟我做这一笔交易。就是做,我也好好好看一看汇款单,证实了,看着它化成灰,然后你才能得手。姓魏的,我王玉秧算是把你看得透透的了。

    魏向东不动声色。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,他一定是想抽烟了。然而,魏向东没有。魏向东一手拿着汇款单,一手拿着打火机,走到玉秧的身边。玉秧机警地瞄了汇款单一眼,看清了,没错,是那一张,上头有玉秧的笔迹。打火机点着了,橘黄色的小火苗点着的不是香烟,而是汇款单。汇款单扭转着身子,化成了烟,化成了灰。玉秧愣头愣脑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,心里还没有重新捋出头绪来,灰烬已经落在地上了。魏向东踩上去一脚,这一下干净了,就像苏东坡所说的那样,“灰飞烟灭”,彻底干净了。这一切太出乎玉秧的意料了。

    她偷偷睃了魏向东一眼,魏向东还是那样不动声色。玉秧的心里顿时就是一阵惭愧。魏老师一番好意,怎么能够那样想魏老师呢。真是小人之心了。玉秧流下了悔恨的泪。魏向东把他的右手搭在玉秧的肩膀上,拍了一下,又拍了一下。这一来玉秧就更惭愧了。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,突然听见“咕咚”一声,就在自己的身边。玉秧睁开眼,吃惊地发现魏向东老师已经跪在地上了。魏老师仰着脸,哭了。无声,却一脸的泪。魏老师哭得相当地丑,嘴巴张着,两只手也在半空张着。魏向东的膝盖再地上向前走了两步,一把抱紧了玉秧的小腿。“玉秧,”这一次玉秧真是吓坏了,几乎被吓傻了。“玉秧,帮帮我!玉秧,快帮帮我!”玉秧心一软,腿也软了,一屁股瘫在了地上,脱口说:“魏老师,别这样,我求求你,想摸哪里你就摸哪里。”

    玉秧没有想到自己会出那么多的血。照理说不该。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血的呢。鲜血染红了整整一条毛巾,虽说有点疼,到底还是止住了。玉秧的血不仅吓坏了自己,同样吓坏了魏向东老师。魏向东满头是汗。手上全是血。再一次哭了。但是,魏向东把玉秧丢在了一边,似乎只对手上的鲜血感兴趣,似乎只有手上的鲜血才是玉秧。他一边流泪,一边对着自己的手指说:“玉秧,玉秧啊,玉秧,玉秧啊。”他不停地呼唤,都有点感动人心了。“玉秧,玉秧啊。玉秧,玉秧啊。”

    玉秧做了一夜的梦,是一个恶梦,被一大群的蛇围住了。蛇多得数不过来,像一筐又一筐的面条。它们摞在一起,搅和在一起,纠缠在一起,黏乎乎的,不停地蠕动,汹涌澎湃地翻涌,吱溜吱溜地乱拱。最要命的是玉秧居然没有穿衣服。那些蛇贴在玉秧的肌肤上,滑过去了,冰一样,凉飕飕的。玉秧想跑,却迈不开步子。必须借助于手的力量,才能够往前挪动一小步。但是,玉秧毕竟在跑,全校所有的师生都在给她加油,高音喇叭响了,高声喊道:“玉秧,玉秧啊,玉秧,玉秧啊!”玉秧就那么拚了命地跑,一直跑到10000米的终点线。玉秧自己也觉得奇怪,没有穿衣服,怎么自己一点也不害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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