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江姐姐怎么可能同意呢？”陈爷爷摇摇头，神情又恢复哀伤。</br> “可江姐姐自己个儿在夫家也没个兄弟撑腰，她又说不动丈夫，便连月子都不坐了，就出去找孩子。”陈爷爷说到此处，又闻了闻香烟眯起双眼，“我记得，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，江姐姐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素袄就跑到村口，被雨一打，浑身都湿透了。她挨家挨户地敲门，见了孩子就扑上去，逢人就磕头问孩子的下落，她婆婆就那么看着，也不许儿子把人带回去。后来还是我们一起学点茶分茶的师兄弟把她找着，送回家，请了大夫给她瞧病。”</br> 听到这，孙辈们眼圈都红红的，从来没想过分茶时那样意气风发的江奶奶，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心酸的过往。</br> 就连在一旁偷听的顾招娣，也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。</br> 压抑着愤怒，问了一句：“那后来呢？”</br> “后来？”陈爷爷又看着抢救室的门，喃喃道，“后来，江姐姐就认了！她也再没找过那个孩子。不过，江姐姐的丈夫虽然愚孝，可他对江姐姐实在是好，月子里喂饭喂药、端屎端尿地伺候，两人的感情便也没生出多大隔阂。不到两年夫妇两人又生了个大胖小子，就是小妍的爸爸。”</br> 顾招娣知道。</br> 小妍，就是江奶奶的孙女，那个红唇姐姐。</br> “她那个刁蛮的婆婆见他们老朱家有了后，便也不再磋磨江姐姐，过了没多久也就过世了。等到儿子上了幼儿园，江姐姐为了补贴家用就去镇上新办的茶厂当女工。好在当时赶上了好时候，家家户户都盖新房，她丈夫祖传的木匠手艺又在村里远近闻名，便有不少人家请他去盖房子，家里收入也多了起来。夫妇两人的日子越来越好，儿子也争气，还是当时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。”</br> 听着江奶奶接下来的幸福生活，不但孙辈们为她感到高兴，就连陈爷爷也眉飞色舞起来。</br> “再接下来，儿子毕业，工作结婚，样样都是顺顺当当，儿媳妇贤惠不说，还给她生了孙女孙子，眼看着孙女儿都当了大律师了，可是谁知道，谁知道......”</br> 说到这里，一向只会说豪言壮语的陈爷爷竟扔下香烟，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。</br> “爷爷。”陈爷爷的孙辈们连忙搀扶着老人家，安慰道，“您岁数大了，别太激动，小心血压啊！”</br> “是啊，江奶奶一定能逢凶化吉的，爷爷您别太伤心。”</br> “......江姐姐也认不出我们兄弟姐妹了......”陈爷爷旁若无人地抽噎着，“看她昨天那样，我还以为，我还以为她会好、好起来......”</br> 抢救室的指示灯忽然熄灭，主治医生走出来，找到红唇姐姐朱妍：</br> “朱律师，病人情况暂时稳定，已经清醒过来，可是还没有渡过危险期，你们......去病房多陪老人家说说话吧。”</br> 朱妍点头后，在叶舫妤的陪同下去了病房。</br> 陈爷爷的哭声戛然而止，也招呼着孙辈走过去。</br> 顾招娣默默跟在后头，心里五味杂陈。</br> 她想不通，江奶奶自己就是这些老思想的受害者，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她的亲孙女呢？</br> 不知不觉间，一行人就来到江奶奶的特护病房。</br> 才不到两天的光景，病床上的江奶奶就已枯瘦如柴，虽然如此，可她的眼睛还是闪着星光。红唇姐姐朱妍守在床边，她虽在职场上风风火火，也在家庭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，可面对浑身遍布各种医疗器械的亲奶奶，仍然没办法处之泰然。</br> 尤其是在律师冷冰冰地宣读江奶奶的遗嘱的情况下，朱妍的泪珠已经不由控制地掉落在江奶奶干瘪的手背上。</br> “江兰茵女士在天阳市市中心的两套房产，清林茶社四合院，存款一百五十万元，及家中古董将由孙女朱妍女士继承。具体名目如下……”</br> “另外，由江兰茵女士撰写并出版的《分茶有道》书籍以及制茶的论文，全部版权及稿费和版税，及一套古董建盏，应江兰茵女士嘱托，将无偿捐献给天阳市市委宣传部、市文联茶文化协会，一切手续和监管保管事宜，将由陈义茗先生代为执行。”</br> 陈爷爷听到这，嘴唇不住地颤抖：“江姐姐，你还想着协会......”</br> 可律师对遗嘱的宣读，并未停止。</br> “请问......”他稍加停顿，看了看朱妍又心平气和问，“哪位是顾招娣女士？这里有一份遗嘱和一个箱子，是给她的。”</br> 其他孙辈们连忙让出位置，顾招娣一边抬头望向叶舫妤，一边迟疑地从角落里走出。</br> “箱子里是一套木匠工具，是江兰茵女士送给顾招娣女士的，今天就可以交接。”律师说完，便拿来纸笔，等待顾招娣签字。</br> 顾招娣拿着笔，见叶舫妤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，算是默许她接受，便签了字。</br> 让顾招娣稍加安心的是，江奶奶留给她的并不是什么贵重的房产和古董，只是一只老伴儿留给她的樟木箱子。</br> 律师走后，众人便围在江奶奶身边。</br> 江奶奶眼睛转了一圈，见到陈爷爷双目含泪，打趣地笑了一声：“都多大岁数了？在孙子孙女面前，还哭鼻子？”</br> “江姐姐......”陈爷爷撇着嘴，轻轻覆上江奶奶的手，“你好好养着，你写的书我又看不懂，那里边的好些个手艺活儿，都等着你教给这些徒子徒孙呢。”</br> “不、不教了......”江奶奶笑着，看向天花板，“敏儿还等着，得教她，教她，老朱想来也是......”</br> “江姐姐。”陈爷爷泪如泉涌，哽咽地回应，“都这么多年了，你还没放下，敏儿现在啊肯定是好好的，哪需要你去教她？”</br> “敏儿、敏儿她找不回来了，这都是我这当妈的、欠她的......”江奶奶呼吸虽艰难，可语气却异常平静，“老朱他早就知道找不回来了，他娘老子把孩子放在村口的河里，当天雨下得大，他刚到河边，上游的村子就泄了洪了。老朱他是亲眼看着敏儿被洪水给、给冲走了……等我出了月子啊，他就抱着我边说，边哭得跟个、跟个泪人儿似的。”</br> “什么？”</br> 陈爷爷本还纳闷，为什么经过这样的事儿，江姐姐还能跟老朱举案齐眉，原来，他的苦都咽在肚子里了。</br> “他心里的苦，我明白……”江奶奶闭了闭眼睛，“不怪他，也不怪他娘。要怪、要怪就怪那个时代！”</br> 说到这，江奶奶忽然激动地握住朱妍的手，似乎想要对朱妍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：“你爷爷他走得早，这个家如果、如果没有你爸爸，你和你妈就要遭了罪了，那时候一个家有了男丁，就没人敢欺负。所以奶奶就想着啊，老人都走了，好歹你还有个弟弟。”</br> “可是，可是你妈她脾气倔啊！她不生啊！”江奶奶霍地拔高声调，“我、我没办法，就那么对你……我、我不是……”</br> 朱妍擦了擦眼泪，忙把江奶奶的手放在手心，安慰道：“奶奶，我知道了，咱们不说这个，你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</br> “可是、时代不一样了啊......”江奶奶话到这里，声音又恢复了平静，表达也开始有些许混乱，似乎是忽然间醒悟过来，无论她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伤害朱妍的事实，“终归、终归是对不住你们娘俩啊，那些、那些身外之物都弥补不了了，可是苦了你......”</br> “奶奶，你说的话太多了。”见心跳监护仪异常，朱妍有些慌乱。</br> “以后，就只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......”江奶奶却自顾自地说话，眼神飘向陈爷爷，“孤独啊！”</br> 陈爷爷急忙表态：“小妍是你的孙女，也是我的孙女，你就放心吧，江姐姐，快快好起来才是真啊。”</br> 江奶奶微微点点头，又抬手望向另一边。</br> 叶舫妤不动声色地拉着顾招娣，靠到近前，伸手接过江奶奶的手，又放在顾招娣手上：“江阿姨，您放心，我们都会好好照顾小妍的。”</br> “嗯，好，好，二十年前那些糟心的事儿，就算了吧小妤，要往前看......”</br> “唉，我知道。”</br> 见叶舫妤点头，江奶奶便不再多说。</br>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，微微颤抖着却又有着极大的力气，而后竟直接将顾招娣的手拉到胸前，与朱妍的手放在一起，轻声道：</br> “时代不、不一样了，好孩子，就、托付给你们了......”</br> 而后，警报声又一次响起。</br> 医护人员破门而入，将众人请出病房，又对江奶奶展开抢救。</br> “奶奶！！！”朱妍站在门外默默祈祷，希望奇迹能够发生。</br>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转眼天已大亮。</br> 顾招娣和其余晚辈被一位长辈送回学校和家中。</br> 叶舫妤和其余长辈则陪在朱妍身边，江奶奶的茶友和茶友的子女听到消息，也第一时间赶来医院。</br> 坐在车上的顾招娣见其他同龄人都在睡觉，她便一路无话，默默观察着江奶奶留给她的樟木箱子。</br> 这箱子分量不轻，造型古朴。虽然一看就是老物件，可通身的牛皮没有半点霉斑，每一个黄铜配件也都泛着亮光。保管的人定是时时擦拭，才会让它纤尘不染。</br> 而真正让她意想不到的是，这箱子中装着的，竟然是一整套清代流传下来的木匠所用的刨子！</br> 十几个造型各异的刨子安安静静躺在箱子中。</br> 有的是大木作常用的平推刨，顾招娣早就用过，所以熟知它们的名字和用途，比如大刨、二刨、小刨、挖刨，还有专门用来刮平构建细部线脚的“裁口刨”。</br> 还有一些小木作必备的刨子，小到几厘米，大到数十厘米不等。譬如顾招娣见过却没有用过的，单独用于做穿带的“穿带刨子”、用于剔槽用的“槽刨”、用于滚楞制作的“倒楞刨子”、用于凸出弧面的“盖面刨子”、用于凹进弧面的“洼面刨子”，以及用于曲面刨刮的“撅嘴刨”。</br> 这些名称稀奇古怪的刨子，全都是营造古建筑时，不可或缺的工具。</br> 而箱子盖内，还悬挂着大大小小的刻刀、墨斗等工具。</br> 整整一箱子的工具，木柄包浆、金属锃亮，一定是江奶奶精心保养的结果，足见江奶奶对朱爷爷的珍视。</br> 顾招娣微微叹了口气，小心翼翼将樟木箱子阖上，打算回去再与何楹她们分享这段故事和经历。只是箱子刚刚收好，便接到了叶舫妤的电话。</br> “江奶奶她，走了......”</br> 顾招娣心脏登时漏了半拍，顿了半晌还是说不出话来。</br> 叶舫妤让顾招娣安心回学校准备上课，其他事不需要操心，她挂断电话后便望向车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阳，思绪万千：</br> 江奶奶是爱女儿的，可她后来没有办法做自己，也因为年轻时吃的苦，才一定要有一个孙子。</br> 朱爷爷也是爱女儿的，可他宁愿一辈子悔恨痛哭，也无法反抗自己的母亲和那个时代。</br> 是旧的时代造就了一切，朱妍的遭遇，也是旧时代的伤疤。</br> 那么她自己呢？</br> 顾招娣的心脏忽然间生出一块柔软的地方，企图有一点希冀：爸爸和妈妈的心里，会不会同样烙着一块旧时代的伤疤？会不会他们也是爱自己的？</br> 车轮在六点整时稳稳停在了天阳大学的大门口，顾招娣拎着樟木箱子，与送她回来的长辈道谢告别，转身便看见在校门口等公交的何楹。</br> “顾招娣！”何楹笑着招呼，“你出去一晚上，才回来？”</br> “嗯，刚回来。”顾招娣点头，“你这么早？不等唐果果和楼心月吗？”</br> “我这不算早了。”何楹打开微信群聊，把楼心月的消息拿给顾招娣看，“我起床时，楼心月就发了消息，说先去天阳师范大学上课，晨跑就不等咱们了。”</br> “楼心月？”顾招娣语调惊讶，“她这么早去上课？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？”</br> 何楹便将前一天话剧社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顾招娣，顾招娣有些气愤，可更多的还是对楼心月的刮目相看：“连我的BOSS都要奋起直追了，咱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？”</br> “说的是啊！”何楹笑着说完，便见公交车迎面驶来，说了声，“加油，别忘了叫醒果果”，便上了车。</br> 顾招娣看了看课表，她今天的行程非常满，而且都是与唐果果一起。</br> 便拎着箱子，边走进学校，边给唐果果打电话，叫她起床。</br>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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