厅外的罗刹面容凶悍威严，爪牙锐利，单足而起，一手举过头顶，另一手持骨刀横架在肘。
厅内的佛像则安详含笑，稳坐莲台，双手捻指在前，舒散自然，曲折润婉，仿佛自胸前生出了两朵含苞待放的睡莲。
皆是檀香满室，烟线绕梁。
什么是善恶呢。
身边的长兄若有其事地扒着书给他解释道：“这是罗刹，指会食人肉之恶鬼。此云恶鬼也。食人血肉，或飞空、或地行，捷疾可畏。男即极丑，女即甚姝美，并皆食啖于人。”
“这个呢，是……”长兄拿出另一本书，翻了几页便咂舌道，“好长……就，一个天竺释迦族的王子，于国家即将被覆灭之际看破红尘，觉得世间无常苦海无边，便舍弃王位出家了……反正他不吃人肉，不杀生，应该……是个好的，你看，那金身贴的多好看，比那罗刹漂亮多了。”
更小的那个听了半天，这才奇怪道：“这里有两个神像，爹信的到底是哪个？”
长兄懵了一会儿，这才挠头道：“要不，每个都拜拜，哪个灵就信哪个？”
于是两个小孩先是有模有样的跪在罗刹面前，磕了俩头开始许愿。
大的：“今天先生让我们背的书，别布置太多。”
小的：“是我打破了花瓶，爹可千万别打我。”
然后他们进到内室，复跪拜道。
大的：“我想吃酱肘子，最好……能再看看仙女。”
小的：“我也要我也要！”
许愿后两人悄悄钻出屋子，刚走出门便撞上他们那手持花瓶碎片一路寻来欲兴师问罪的爹。
“说！谁做的！居然在这种时候出洋相，差点就拿给别人了！”正骂着，看了看他们身后的佛堂，便皱眉道，“你们来这儿做什么，难不成想求他们修瓶子不成？”
大的看了一眼小的，然后摇头晃脑地开口道：“是我打碎的，但我来不是为了修瓶子。于瓶子落在地上那刻，我顿觉自己灵台空明，豁然开朗，有道是，一切有为法，如梦幻泡影，如露亦如闪，应作如是观。”
男子猝不及防被他给逗笑了，抬腿给了他一脚：“是如露亦如电，小屁孩懂什么，都给我滚去背书！”
大的奇怪道：“不都四大皆空了吗，念书再多不还是变成空。”
男子闻言，轻飘飘道：“正好，那你今晚别吃饭了，反正也都要拉出来。”
小孩：“……”
小的本缩在后面察言观色，听到此话后连忙说道：“爹，不要生气了，刚刚我听到哥哥在保佑你马到成功平步青云官运亨通，磕了好几个头呢……”
“那也不能吃晚饭。”男子心疼地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，“给他长个教训，看他下次还捣不捣乱。”
等看他走了，小的才愧疚道：“是我连累你了，到时我给你送饭吧。”
大的倒也不在意，顺口便道：“行，那我想吃酱肘子。”
今天家中有宾客来访，不让小孩去那边捣乱，但他们活泼好动，即便碎了瓶子被教训一通，也还是控制不住想凑热闹的心。
于是他们又趴在花坛后面，看着厅堂里的人吹笙鼓乐，推杯换盏。
“哥哥，他们是谁啊，怎么经常来啊。”
“她们？她们是仙女，巴不得她们常走出来呢。”
小的一愣：“那群伯伯……”
“嗨，他们啊。”大的意兴阑珊道，“他们有什么好看的，你还是找点漂亮的看吧。”
想到家里供奉的那两尊神像，小的心血来潮道：“我们在偷看，那我们是好的还是坏的。”
大的说不出来，索性应道：“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？”
“那爹娘呢？他们是好的还是坏的。”
大的思考好一会儿，才说道：“他们常教导我们禽兽草木皆有情，所以要心怀善意，这不修行久了，能有好多仙女伴身呢，连我们都沾了他的福，能一起升天呢？应该，是好的？”【1】
【6】
【6】
【小】
【说】
小的又问道：“我的童仆向来对我挺好的，可不知道为什么，总是战战兢兢怕被打，还有家里这些奴仆呢？他们这算是好的还是坏的？”
大的摆手道：“嗨，他们是爹用钱买来的，称得上货品但算不得人的，说好坏都没用。”
小的有些不服地指着厅内那群莺莺燕燕的仙女，复问道：“那你喜欢的这些仙女呢？她们是好的还是坏的，你喜欢的是她们哪里呢？”
“仙女……”大的为难了一下，“仙女那更不是人啦，人家都成仙女了，来凡间只是为了历劫开悟，做人有什么意思。”
小的有些惊讶道：“什么？那仙女们会回家吗？”
“会啊。”大的神秘道，“人鱼鸟兽死了，要入轮回，我们死了，也会被审判一番，再上天入地入轮回，而她们死了，就是功德圆满，羽化飞升上天——也就能回家了。”
小的不明觉厉又羡慕道：“哇，可为什么我们没有啊，真不公平。”
大的也迷惑道：“之前翻阅经书之时，也看到有十平等，但去向爹求问时，他却说如果我长大了变成败家子的话，就一定会打断我的腿，搞得我再也不敢问了。”
说着，他又不服气道：“虽然说是这么说，接待这群人时桌上放的也都是鸡鸭鱼肉美味珍馐，我若再问的话，即便是偷吃，今晚的酱肘子也要没我的份了。”
小的眼尖，猛地看到厅里面还有几个岁数小的仙女，不免又问道：“不是说不让小孩去吗？怎么她们可以我们就不行，爹好偏心。”
大的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：“你看看你，你都看不到重点，那些大仙女跳舞多好看呐，粉面桃腮肤若凝脂玲珑有致，看那些小鬼干什么。”
小的看了看他，忍不住吐槽道：“你不也是个小鬼。”
大的正色道：“那可不一样，我以后也想和她们亲近亲近，只超度那群老头还是太浪费了。”
“只可惜。”大的感慨道，“爹说因为仙凡有别，未得道之人不得近她们身，也不能娶仙人为妻，不过牛郎董永虽少，但想来我还是有点希望的。”
小的反问道：“等等，那群仙女不都是道家的吗？佛家的仙女，那岂不是一堂的尼姑？诶……？”
大的闻言不禁沉默了，许久才又说道：“可能是菩萨道吧，为了方便入世普法，常常幻化成凡间男女的模样，可以留长发，着华服，璎珞玉环珍宝皆可做配饰……那些仙女可能也是如此？”
小的钦佩道：“哇！你懂的好多，以后一定能娶一个仙女嫂子回家的！”
大的跃跃欲试道：“呐，你等着，我给你挑个最漂亮的当嫂子。”
这时有一个仙女似乎因为有什么事从那门里出来，当至近旁之时，大孩子便从坛后“唰”地钻出来，嘴里咬着一簇迎春花，手下撑着坛边，风骚地抬了抬眉毛，向对方示意。
那位仙女虽然疑惑，环顾四周看到没有其他人后，便开口道：“你叫我？”
美貌的面皮，粗噶的声音。
大孩子嘴里的花一下就摔落在地。
“什么事？”
看着对方欲往前来，大孩子连忙把小孩子从坛后拽起身来，慌张后退道：“这位姐姐，啊不是，哥哥，啊不是，仙人，是我唐突了，您别见怪。”
说完，带着人撒腿就跑。
等跑远了，小孩子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道：“你，不都说上话了吗？跑——什么。”
大孩子颇为混乱道：“这也太逼真了，男相女身，还是女相男身，还是男女同体，不愧是死了就能直接升天的人，想怎么化形就怎么化形吗？”
“你在说什么啊。”小的喘着气道，“什么是男是女不男不女的。”
大孩子还有点懵，挠着头不太确定道：“可能，咱爹在这块确实有点本事，咱发现了，但不多。”
“啊？”
“离一切诸相，即名诸佛。凡所有相，皆是虚妄，若见诸相非相，则见如来。”大孩子不明觉厉地念叨道，“嗯，他们一定是在考我这个。”
“谁要考你了……”小的抱着胳膊吐槽道，“被仙女吓跑还自言自语的，怪慎人的。”
“小乘有三法印，无常、无我、涅槃，若菩萨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，即非菩萨。”
小孩子冷眼看着他。
“嗨。”大孩子介绍道“我不正在参的嘛，一时解释不了，这只能靠悟性，你悟性不行，神佛就算与你同行你也看不到，你得练悟性。”
小孩子：“呸，欺负我没识几个字，你就随便吹吧。我只知道仙女只可远观不可亵玩，你还想着娶她们为老婆呢，你个假和尚。”
“这不冲突。”大孩子挥手道，“沾沾仙气嘛，图个吉利，倘若老爹求官失败，以后就得靠我得道，你们升天。”
“哇。”小的奉承道，“那你争点气，娶仙女和得道的重任都要压在你的身上，那可真不容易。”
大的潇洒挥手道：“小事一桩，这种苦就由我来受，不值一提，不值一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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