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贤人说过，世上本无路，只是走的人多了，也就成了路。</br> 这句话在王家怡老园北半部这里，得到了完美的映证。</br> 在万历十四年正月的头几天，也就是春节走动和游玩的高峰期，成千上万人硬生生的在怡老园北部踩出一条路来。</br> 一开始大部分人只是为了出城入城路过，但后来闻声而来凑热闹的人反而占了多数。</br> 王家怡老园可是当今苏州城最有名的园林之一，普通人根本没机会赏玩。</br> 非常多的人就是为了看看怡老园的园景，特意过来走一遍。</br> 王家想过召集工匠，连夜砌墙，用最快时间彻底堵上缺口，但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工匠来干活。</br> 一是因为正处于过年期间，本来就没多少工匠还愿意出工。</br> 二是给怡老园修墙，工匠们生怕有命挣没命花。</br> 毕竟通过两个工程队，林大官人的声威在苏州工匠群体里已经深入人心。</br> 所以短短数日间，怡老园的院墙缺口不但没补上，反而越扩越大，整个西北角的院墙几乎已经被拆光了。</br> 被人踩出来的路也越走越宽敞，甚至还有热心公益的市民把高低不平处都垫齐了，连马车都能通行。</br> 王家这个新年算是极度糟心了，正月初十这日，十几个男丁齐聚一堂会商。</br> 东山王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，男丁肯定不止十几个。</br> 但怡老园是为了王文恪公王鏊所建，属于王鏊这一支的产业，所以在此商议的人也只有王鏊的子孙。</br> 王有壬是王鏊的嫡长孙，又当过官，乃是这一支的话事人。</br> 召集了所有堂弟、子侄后，王有壬宣布道：“我准备将靠近新城门的怡老园北半部捐献给官府，只保留南半部。”</br> 这个决定，直接让所有人都惊到了。</br> 近一百年时间，王家什么时候吃过亏？</br> 王有壬最宠爱的儿子王禹声急忙道：“父亲不可！如此屈服，恐为世人耻笑！”</br>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劝道：“不必如此丧气，等过了正月，多召工匠耐心修补就是。”</br> 王有壬很悲伤的说：“十天之前，我和你们一样，以为我们王家很强势。</br> 但现在我才明白，其实我们王家已经是弱势了，但最可悲的是身处弱势还不自知。</br> 如今形势不如人，从手段到舆情人心全面落于下风，若不断尾求生，只怕连南半部也保不住！”</br> 王禹声还是很不服气的说：“就算让出半个园子，也实在是王家的奇耻大辱，他日我等有何面目去见文恪公！”</br> 王有壬斥道：“既然知道是奇耻大辱，你这个后来人就要牢牢记住这个耻辱！用心读书，早日博取功名！”</br> 王禹声跪地不起，“都是儿子不争气！”</br> 其他堂兄弟一起问道：“当真非如此不可？”</br> 王有壬闭目长叹一声，“听说县衙里有人已经开始查找七八十年前的旧档，想将王家当年违规造园之事钉死！</br> 如果不认输，你们有本事拦得住刨根问底式的追查吗？</br> 我王家自文恪公后，沉迷富贵不思进取，三代竟然无一金榜题名者！</br> 所以活该有此教训，这次是别人把我们打醒了，所幸还不至于伤筋动骨。</br> 伱们别不服气，看看我们洞庭两山的席家、陆家被整治成什么样了？</br> 如果没有文恪公的余荫，你们以为我王家能比那席家、陆家强多少？”</br> 想到几乎被摧毁的席家、大伤元气的陆家，堂中众人悚然清醒了。</br> 他们王家与席家、陆家这些同行巨商相比，也就是百年前基因突变多了个王鏊。</br> 王有壬见其他人再没话说，便又吩咐说：“我们王家就是太富有了，才导致子弟贪图享乐，学业无成。</br> 从今日起，家中所有二十岁以下男丁无事不得外出，每日勤奋读书不得松懈，我亲自监督！</br> 古人尚知卧薪尝胆，三年生聚三年教训，我王家难道做不到？</br> 若能以耻辱激励子弟，再振家声，未尝不是因祸得福，我倒要感谢那林泰来！”</br> 以下一代接班人自诩的王禹声，见父亲态度坚决，强忍着内心痛苦表态支持说：</br> “儿子也悟到了，父亲所言不错，身处弱势时，就不要去争一时短长。</br> 巡抚总有换人的时候，府县也总有换人的时候，甚至连首辅也总有换人的时候！</br> 天下没有长盛不衰的花，也没有永远站在巅峰的势力。</br> 只要我王家能维持不倒，等待时机，就总有找回场面的时候。”</br> 王禹声并不赞同这么怂，但为了讨得父亲欢心，巩固自己继承人地位，不得不违心拥护。</br> 王有壬却颇感欣慰，“能让你有所长进，学会了隐忍，这亏就没白吃。”</br> 随即又对众人说：“在此与汝等约定，我文恪公子孙，无论嫡庶，未来先击败林泰来者为王家本支主奉！”</br> 王禹声：“？？？”</br> 爷爷、父亲两代都顺利接了班，怎么到自己这代就开始全族竞争了？</br> 等到过了正月十五，各衙署就开始逐渐恢复办公。</br> 王家第一时间就向吴县县衙申请，将怡老园北半部四十五亩捐献归公。</br>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，苏州城又又又又一次震动。</br> 先前朱知府被驱逐，都没有王家认输让苏州本地人震撼。</br> 本土豪强把外来的流官驱逐，其实在当今乡土社会的机制下，并不算多么令人稀奇。</br> 朱知府被林大官人修理这件事，仍然没有脱离上面这个范畴。</br> 但王家和府县官员不一样，王家那可是吴县赫赫有名的本土四大家族之一，王鏊之后连续两代有好几个人恩荫做官，同样属于地方豪强。</br> 这样一个标志性的、看起来不可撼动的四大家族之一，竟然被林大官人逼到割肉投降认输。</br> 这委实让很多人都惊讶，对林氏社团的爆发力有了重新的认知。</br> 收到王家认栽的消息后，林大官人不用再避嫌，终于又进城了。</br> 一方面，是给那些熟人拜个晚年，刷刷存在感，免得因为不拜年被人挑礼。</br> 另一方面，也算是一种告别，林大官人可能再过一个月就要北上去京师赶考了。</br> 其实所拜访的人里，也有那么一个不太熟的人，就是原府衙七品推官、现府衙六品管粮通判刘大人。</br> 当初传言张四维复职，在划分阵营时，刘推官出人意料的站在了林大官人这边，成为府衙主要官员唯一不是余毒的。</br> 之前林大官人与刘大人的交情，仅限于被告和法官的关系。</br> 但这时候即使不那么熟，于情于理也要走动。</br> 坐在通判厅里，林大官人环视四周，意有所指的说：“这通判厅比推官厅略为宽敞。”</br> 新升职的刘通判没有寒暄，带着几分戏谑语气说：“刚才府衙收到了提学官发来的通告，说是提学官将于四月按临苏州城。”</br> 这时代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的提学官，并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的。</br> 而是在全省府县巡行，每到一处便主持考试，考察当地生员和童生。</br> 一般读书人想考取秀才，就要等待提学官按临本地，然后参加提学官主持的院试。</br> 所以刘通判说的这个消息的意思就是，提学官房寰计划四月份抵达苏州城，主持考试录取秀才。</br> 林泰来当即大怒：“往年都是二月份，怎么今年就是四月？”</br> 林大官人之心，路人皆知，都知道林大官人有北上夺取功名的意思。</br> 朝廷选拔人才的会试三年一次，称为京城大比，万历十四年就是一个京城大比之年。</br> 考试时间相对固定，二月份会试考三场，二月底放榜，上了名单就算准进士了。</br> 然后一般三月中旬再举行殿试，决定最终进士名次，产生状元榜眼探花。</br> 等朝廷忙完金殿唱名大典、琼林宴等等新科进士的礼仪性事务后，一般也都到四月初了。</br> 当然以上内容暂时与林大官人无关，对林大官人而言，重要的事情还在后面。</br> 武科考试与文科考试都是同年进行的，但到了四月份中旬，朝廷才能腾出手来，进行武举会试并选拔武进士。</br> 所以如果苏州城院试同样定在四月份，与武举会试时间产生冲突，那么北上京师的林大官人今年就无法再兼考秀才了。</br> 对此林泰来愤然道：“依我看来，这是房提学故意针对我！”</br> 刘通判：“.”</br> 你林泰来到底有多大的脸？难道堂堂提学官还能这么无聊，专门为了你把按临苏州城的时间改到四月？</br> 不过想起林大官人的“杀伤力”，这也不是不可能。</br> 又听到林泰来抱怨说说：“如果院试还在二月，那还来得及，但偏偏今年就不是二月！”</br> 林大官人如果想去京城赶考，最迟二月底就要出发，可以早走，但绝对不能再晚。</br> 所以按照往年惯例，林大官人完全可以先在苏州参加院试，然后北上京师，什么也不耽误。</br> 但偏偏今年院试被安排在了四月，这怎能不让林大官人生气和疑神疑鬼？</br> 毕竟在南京城时，林大官人曾经从提学察院一直杀到长板桥，也是狠狠得罪过房提学的。</br> 对此刘通判除了假装同情，也别无他法，只能说：“反正你还年轻，也不差这一年两年早晚的。”</br> 林泰来不满的说：“功名之路，只争朝夕。”</br> 不趁着这几年，申首辅说话还算管用时迅速上位完成原始积累，以后哪还有更好打基础的机会？</br> 距离万历三大征开始也没多少年了，要是多蹉跎几年，赶不上万历三大征了怎么办？</br> 刘通判很想说，不服又能怎样？你林大官人再能打，还能与体制对抗？</br> 怎么安排考试日程，那是提学官的权力，你林大官人还能强迫提学官收回成命？</br> 人都有无奈的时候，哪还能事事都顺心？该接受现实就接受现实！</br> 随后林泰来又对刘通判说：“烦请别驾一件事，帮我向周边府县打听明白，摸清楚提学官下月的行程，看看他到底去哪。”</br> 刘通判诧异的问道：“打听这个有何用处？”</br> 林泰来答道：“虽然提学官二月份不来苏州城，但我可以过去啊。</br> 反正提学官巡行江南，应该不会走的太远。只要时间来得及，我可以主动找他去考试！”</br> 刘通判愕然，也不知道林泰来脑回路怎么长的，总是能有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。</br> 考官不来考你，你就去堵考官的门？</br> 忍不住质疑说：“秀才都是一个县一个县考的，你这样跨县去应考，能行么？”</br> 林泰来解释说：“我又不是要与其他县考生抢名额，也不是冒籍考试。</br> 我只是作为吴县考生，主动提前接受考察，等到公布吴县录取结果时，把我加进去就行了。</br> 再说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，比如我们更新社的精神领袖徐文长，年轻时为了走后门，就跨县参考，才拿下了秀才功名。”</br> 刘通判不禁叹为观止，这位林大官人能够成功，绝非侥幸。</br> 然后刘通判好奇的问道：“即便你能见到房提学，又当如何？”</br> 林泰来答道：“当然是用我这价值千金的才华打动房提学。”</br> 刘通判秒懂，江湖传闻房提学此人极度贪财，想买秀才就掏五百两，概不还价，当然也没多少人掏得起这个价格就是了。</br> 林大官人先前将房提学得罪狠了，五百两银子再翻倍可不就是“价值千金的才华”么？</br> 刘通判感慨说：“你也真舍得。”</br> 林大官人口头上滴水不漏的说：“才华来的太快，挥霍掉也不心疼。”</br> 等到走出府衙，林泰来迅速对左护法张文说：</br> “你今天不用跟着我了，去通知各线头领，筹集出两千两银子给我！</br> 然后准备好船只和行李，大概过几天就要出发了！”</br> 他现在倒真是希望房提学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大贪官，用银子能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。</br> 右护法张武叹道：“坐馆终于恢复初心了。”</br> 林泰来莫名其妙，他有什么初心可恢复？</br> 张武回忆着说：“想当初，坐馆还没起家时，最大志愿不就是用银子砸出一条功名之路么？</br> 喝多了后还发下豪言壮语，说要拿几十万两去买一个状元。</br> 后来坐馆热衷于打熬文学，我还以为坐馆改弦易辙，要拿才华去争夺功名了。</br> 没想到坐馆还是初心未改，仍然用银子当开路先锋。”</br> 感觉苏州没什么可写了，林大官人出征！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！</br> (本章完)</br> www.yetianlian.cc。m.yetianlian.cc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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