翰林院中。</br> 谢迁正在跟王鏊、张元祯等谈及有关修撰书籍的事情，本来这件事内阁中应该由李东阳来对接，但在程敏政入阁之后，照理说翰林院的事情应该由程敏政这个资深的学术派去完成。</br> 虽无明文规定，但要是内阁不把差事给程敏政，会显得内阁对他不够尊重，也是为对皇帝委派程敏政为内阁大臣的不尊重。</br> 李东阳便借口不来，让谢迁代劳，如此会显得只是“情势所迫”，并没有针对程敏政的意思。</br> “谢阁老，您还在此呢？今天顺天府乡试放榜了，您就没回去瞧瞧？”</br> 就在谢迁这边还在沉着脸，问及《历代通鉴纂要》的修撰进度，得知张周在此事上虽未直接参与，却贡献最大……这让谢迁有一种深深无力感。</br> 便在此时，翰林修撰刘春在门口，笑着对谢迁道。</br> 张元祯本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，闻言不由瞪了刘春一眼，意思是你没事跑来凑什么热闹？</br> 谢迁道：“现在你们翰苑的人，这么闲了吗？连顺天府乡试，也这般关切？”</br> 这明显是对刘春有意见。</br> 谢迁到底是内阁大臣，等于说是翰林院体系中的佼佼者，如果得罪了他，或者惹他不爽，那谁在翰林院中的日子可能就要到头了。</br> 刘春则好似并不太在意，继续笑着道：“听说高中解元的，乃是令郎。”</br> “啊？”</br> 饶是谢迁也是见过大场面的，且他自己都是状元出身，科场的风浪都经历过，但在听说儿子中解元之后，他情绪还是没那么淡定了。</br> 先是想到……儿子中解元了。</br> 真是将门虎子！</br> 状元生出当解元的儿子，有什么奇怪的吗？我老谢家根好。</br> 但随即便想到，这次的乡试是由张周当主考，那儿子中解元这件事可就值得商榷了，会不会是张秉宽那小子专门盯着我，故意让我儿子中解元，然后让我落人笑柄呢？</br> 张元祯笑着圆场道：“那是值得恭喜，谢阁老也该回去看看，看来以中将来也会跟谢阁老一样，都乃是状元之才啊。”</br> 顺天府乡试解元，含金量还是非常高的，当然再高也没有应天府解元高。</br> 主要还是因为江南乃大明最为富庶之地，学子众多，加上南京国子监历年的监生，都是比京师顺天府监生多的。</br> 捐粟米当监生的也多。</br> 谢迁本还要起身，忍不住想回家去问问，但突然想到什么，屁股只是稍微抬起又重重落回椅子上，冷冷道：“不过是孩子科场上的事情，何须如此关切？朝廷的正事要紧。”</br> 话是这么说，但他内心还是难掩激动。</br> 他长子没大出息，现在二儿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，中个解元，来年再考中进士的话，那谢家又要多个进士。</br> 老谢家之前出进士，是谢迁的弟弟谢迪，是跟张周同榜进士。</br> 王鏊觉察出谢迁对儿子中举人这件事有些排斥，大概也理解到，跟张周为主考有关，他道：“谢阁老或是早有预见，之前见以中的才学，就非常好。以后朝中多一位栋梁，谢阁老后继有人了。”</br> 看似是恭维，但其实是想说，不是张周选的人才，而是人才正好碰到张周手上去了。</br> 张元祯笑了笑，再没多说什么，而门口的刘春也赶紧送进来几本册子，让里面几人继续探讨学术之事。</br> ……</br> ……</br> 当天的京师非常热闹。</br> 谢迁从翰林院出来，也是忍不住要回府去看看，结果才刚出翰林院到了东江米巷，就见到不少的学子在争相奔走传告，谁谁谁中了举人，排多少名，互相恭喜，也有羡慕的，每個人都好像对此非常热衷。</br> 谢迁小声嘀咕道：“这是考进士呢，还是考举人？”</br> 以谢迁的印象，以前就算乡试放榜很热闹，但也不会太热闹，比之会试放榜还是有很大差距的。</br> 进士那是人人关切，且来应考进士的都是举人，财力方面显然比那些生员、贡生什么的强太多，带的小厮，还有他们的朋友也多，集合起来问东问西，然后造成的声势会很大。</br> 但一群还没中举的人……</br> “听说本榜的解元，乃是谢大学士家的二公子，这事可透着蹊跷啊。”</br> 谢迁本还坐在轿子里，听到这话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。</br> 坏了啊！</br> 怕什么来什么，就怕别人说，我儿子中解元是因为我的关系，这边还真有一群兔崽子敢这么议论！</br> 还正好被我听到了！</br> “停轿！”</br> 谢迁忍不住下来，要跟那人好好理论一下。</br> 谢迁对于自己的口才是非常自信的，大抵有一种我一张嘴能说退百万军的架势，我就要让你们这群小崽子知道，我谢老儿是不好惹的，哪怕是在背后议论，也要掂量一下。</br> 京城的轿子很多，基本都是官轿，且只有三品以上的文官才能乘坐轿子。</br> 有人见轿子停下来，从里面下来个没穿官服但显得很有威严的老学究，虽然都不认识，但还是很识趣散了。</br> 谢迁发现自己还没等出手，对面已经认输，登时有些气馁。</br> 想把人叫回来好好理论，但想到以自己的身份，去跟一群可能连功名都没有的学子辩论，那也太丢面子了。</br> “你们先走，我这里……嗯嗯，自行回去便可，没几步路了！”</br> 谢迁先把轿夫什么的都赶走。</br> 然后自行往就近的酒肆等场所而去，他想听听民间到底是怎么议论这件事的。</br> “老爷……”</br> “走！”谢迁态度很坚决，“京师首善之地，你们还怕老夫出何事不成？”</br> “是。”</br> ……</br> ……</br> 谢迁到了一处茶楼，正好一群人聚拢在一起，一个个也都是二十岁许间的模样，也是在议论本次的乡试，谢迁便凑了上去。</br> “上茶。”</br> 谢迁为避免他人怀疑，只当自己是个来喝茶的。</br> 但这年头，单独来喝茶的人也没有，茶楼本来就是作为街边歇脚和商谈事情的场所，大概有种奶茶店的意思，口渴了来喝两杯……但其实这里更多是一个社交场所。</br> 你一个小老头，没带朋友，来社交什么？以为谁愿意跟伱当朋友？</br> 以至于连茶博士来奉茶的时候，都用异样的眼光往谢迁身上瞅。</br> 谢迁也不在意他人异样的眼光，反正这种眼光平时在朝上受多了，那也就习惯了。</br> 我一个阁老，跟你们一群草莽一般见识？</br> “本科的举人，可真是荣幸啊。”</br> 谢迁才刚拿起茶碗，茶沫子还没抹匀和呢，就听到这么一句。</br> 随即谢迁便竖起耳朵。</br> “是啊。乃是蔡国公主持的乡试。”</br> “要称呼张先生，那可是旷世的奇才，这一榜已经放完了吧？”</br> “可不是？又不是考进士，一次中进士的有几百人，可到我们这里，百十人，听说来年的会试，也很可能是张先生主考，本次不中，就没机会做他座下弟子了。”</br> “唉！”</br> 谢迁到这里算是听明白了一点。</br> 对面是“失败者同盟”，感情是一群没中举人的，在这里唉声叹气，一边在羡慕别人。</br> 谢迁不由在想。</br> 张秉宽现在于民间的声望，真就如此之高了吗？之前宾之不是说，要打压这小子的声望？难道堂堂的李阁老出手，都没能把张秉宽的声望给压下去？</br> “最后一批放了！”</br> 谢迁还在琢磨着，门口又有这群人的友人进来，告知了最后的消息，“这一榜，看来是榜上无名了！有中举的已经先去北雍了，听说那边有不少人在等着拜师。”</br> 谢迁不由皱眉。</br> 拜师？拜什么师？</br> “今天张先生会驾临北雍吗？”有人问道。</br> “不是，听说是礼部的林尚书，会到北雍去，他是先前北雍的祭酒，今日难得有机会，都先去探个门路。”</br> “那是挺好，听说这位林老祭酒，马上就要晋升吏部尚书了！”</br> “对对对，我也有此耳闻，我等先去相见。他跟张先生之间可是渊源颇深啊。”</br> 一群学子马上结账离开。</br> 谢迁坐在那人还有些尴尬。</br> 除了张周在民间声望如此之高，连林瀚都这么高的威望了？还有……</br> 谁说林瀚要当吏部尚书的？</br> 这么大的事，我怎么都不知道？</br> 你们这叫以讹传讹！</br> “这位老先生，他们都走了，您看……是给您加茶水呢，还是说……您也过去看看？”茶博士嘴贫，见偌大的茶楼，只剩下谢迁孤零零一个，还不由过来打趣。</br> 谢迁道：“老夫跟他们又不是一起的，他们走不走，与老夫何干？”</br> “想来您也是应考本次乡试的吧？不知您老中了没有？”茶博士笑道。</br> 或许在茶博士看来，只有参加过本次乡试的人，才这么在意这次乡试的结果。</br> 而像谢迁这样，学到老考到老的也不鲜见，且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很要面子，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其实也是应考者，所以会装模作样。</br> 但茶博士所不知道的是，谢迁只是过来偷听一下别人对自己儿子评价的，装模作样其实也是装孙子装低调。</br> “狗眼看人低！”</br> 谢迁显得很不忿，也是因为儿子中解元这件事，让他内心有一股郁闷在集结，以至于对茶博士的口气都非常强硬，随即将几文钱拍在桌子上。</br> “老夫早已位列朝班，走到这里歇歇脚而已，一群民间士子所议论的事情，与老夫何干？”</br> “啊？”</br> 茶博士还没见过像谢迁这样自报家门的，虽然听起来像是吹牛逼，但谢迁身上那股气势还是有的。</br> 随后谢迁往门外走时，茶博士连话也不敢说了。</br> 等谢迁出了门口，茶楼的掌柜走过来问道：“何人？”</br> “说是朝中大臣，但也没见过这样的哪位大人，像他这样……”茶博士也觉得惊讶。</br> 人家说自己是朝中大臣，还在京当官的，那必定官不会太小，且茶博士也瞧出来谢迁身上隐约带着一股贵气。</br> 掌柜道：“天子脚下，什么样的人都有，你可以当他是朝中哪位大人出来遛弯，但这是什么时辰？不晌不夜的，哪有那么多闲散的官出来？再说了……你见过哪个官出来，是一个人走的？”</br> “那倒是。”</br> 茶博士登时展开笑颜。</br> 大概有一种，被人糊弄的感觉。</br> “这种癫狂之人，到处也可见，赶紧收拾东西，马上到了晌午，来的人就多了，趁着今日人多，中午出去多跑跑腿，问问那些来应考的，顺天府周边的考生，是否有要设宴的，就说这里也有鱼宴，让他们来尝个鲜。”</br> “是，是！”</br> 京城的茶楼，没生意的时候，也需要店家伙计出去拉客。</br> 当天是乡试放榜日子，很多中了举的人，肯定是要找地方宴请宾客。</br> 京师中的高档酒肆也没多少家，且中午客满的时候不太容易包场，而茶楼就不一样……反正是服务场所，就算是在里面开宴席，那也是可以的……只要给银子就行。</br> ……</br> ……</br> 一家欢喜一家愁。</br> 谢迁这边儿子中了解元，除了谢迁本人之外，谢家上下对此还是非常高兴的。</br> 尤其谢丕已经成婚，其还有妻族的人会为之张罗，且谢丕在京为官多年，家眷也早就全都到京师来，如此谢家也非常热闹，毕竟很多人会趁机过来张罗一下，顺带看看是否有机会见到当朝阁老。</br> 这种人家……都抢着来。</br> 连顺天府和大兴县的官员，都忙着跑来献殷勤。</br> 而李东阳府宅，则显得很冷清，虽然李东阳的长子也参加了这次的乡试，主要还是因为……李兆先落榜了。</br> 这会跑去李东阳家里，怕不是被人当成是去找麻烦的，以至于本计划当天来拜访李东阳的人都绕着日子走。</br> “兄长，外面已在传闻，说是谢家二公子已经中了解元。”</br> 李玗本是来等着兄长中举人的好消息，一起来等揭盲的。</br> 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。</br> 李兆先摆摆手道：“小妹，去跟你嫂子多说话吧。我这里……还好。”</br> 李兆先尽量维持着自己的情绪。</br> 但想到自己没能当成张周的学生，而跟他一样是阁老家的孩子，同样也是监生出身的谢丕已经是解元了……那感觉……</br> 无法形容。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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