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师，皇宫乾清宫内。</br> 朱祐樘将司礼监四名太监都叫来，跟他们嘱咐有关永平府开矿事宜。</br> “……以朕所知，京畿左近的官绅中，对于秉宽以矿窑增加朝廷用度，并烧煤冶铁铸造火炮等事，是有成见的，从朝中人，再到宫里人，跟此事有牵扯的不在少数。”</br> 朱祐樘这算是对这四人的一种警告了。</br> 张周开矿之前，地方上开矿的事也屡禁不绝，开矿这种事可不是一般的官员有资格的，朝中没个背景，就算当到地方首脑官吏也要在这种事上夹着尾巴。</br> 而司礼监这四位，就是地方上很多人的靠山，以前朱祐樘多少也有耳闻，但朱祐樘一向护短，给身边人一些利益，在朱祐樘看来并无不可。</br> 李荣道：“回陛下，地方上倒还好说，就怕在京的重臣中，在利益上跟地方有所牵扯。”</br> 矛盾往朝中大臣身上转移。</br> 朱祐樘语气悠然道：“无论是谁，都不能阻碍了朕振兴大明的理想，这是朕毕生所愿，秉宽并不是在为他自己牟利，他一切都是在为朕，为大明。所以朕也有所决定，但凡在地方上对他推行事务形成阻碍的，严惩不贷！”</br> 萧敬问道：“陛下，这严惩……是到如何的程度？”</br> “杀！”</br> 朱祐樘的口气带着坚决，“若是朕三令五申不得阻碍，却还是有人故意找麻烦，朕还要留他过年不成？是觉得朕好说话，还是觉得朕好欺负？”</br> 萧敬灰溜溜往后退两步，噤声了。</br> “让锦衣卫的人去查，查到一个办一个，永平府过去数年有私下购买田地，以及强占农田，还有开垦荒地后不跟朝廷申报的情况，京师这周围，到底有几亩田是交税的？以前大明府库的钱粮，都被这群人给变相掏空了！”</br> 朱祐樘很是着恼。</br> 大明对于士族阶层的优待，尤其是对田亩税收方面的优惠，导致了大明府库钱粮收入不足，而京师周边更是重灾区。</br> 皇亲国戚、王公大臣自不必说，这群人在京师周围就有不少的田庄和产业，他们利用在朝中的关系，田亩和营商等事上，对朝廷是分文不交，更可甚的是这群人的拥趸，还有本来在免税田亩上不多的举人等，也都占据了太多不交税的土地。</br> 在大明，不是说考中举人，你名下无限的土地可以不交税，但在执行层面上，但凡是朝中有关系的，就可以得到“通融”。</br> 萧敬这四個太监，以前从来不觉得，皇帝会拿这件事去开刀，可现在他们知道，现在皇帝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闭目塞听，或者说也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通情达理了。</br> 这位看起来仁义的皇帝，严格起来的时候，简直比任何一个皇帝都明察秋毫，也让他们倍感压力。</br> ……</br> ……</br> 这次的司礼监内部召见结束之后，朱祐樘单独留下李荣，详细嘱咐一些有关厂卫协同张周开矿的事。</br> 尤其涉及到跟地方的纷争，以朱祐樘的意思，有不配合的，或者闹事的，就要动刀子，也不求什么杀一儆百，而是有一个杀一个，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平草原的大计能完成。</br> 剩下三人，则在萧敬的带领之下，回到了司礼监值房。</br> “萧公公，您看……”韦彬脸色有些为难。</br> 在京师周边的利益关系中，韦彬是个特殊人物，因为他在东边尤其是蓟州镇和辽东镇的利益关系最为复杂，且韦彬跟那些皇亲国戚之间也有利益往来。</br> 萧敬道：“除了是你自己的，旁人的，能断了的，早早都断了。”</br> “就怕砸断骨头还连着筋。”韦彬不想太多去解释，但这句话也是告诉萧敬，他想抽身已然不得。</br> 利益牵扯太复杂，别人把他当靠山，且那群人除了给好处之外，其实也等于是在变相要挟这群太监，你以为你想脱身就能脱身的？之前给你的就白给了？</br> 普通地方官绅，你一个司礼监太监是不怕，但皇亲国戚伱有无忌惮？朝中大臣你也不给面子？</br> 萧敬皱眉道：“以前就说过，旁人送到眼前的，别眼开，你们就是不听。现在陛下眼睛里揉不得沙子，你们岂不是麻了爪子？伸出去的手，想收回来都不容易。”</br> 韦彬和陈宽心里都在腹诽，还说我们呢，你自己情况能好到哪去？</br> 陈宽道：“到咱这份上，下面有个孝敬什么的，也很难回绝。”</br> 萧敬甩个脸色过去，拿出一种恨其不争的态度道：“塞点东西过来，你收了，旁人也并不知晓，却非要跟地方上的人有那么多往来，这能好到哪去？不过想来厂卫都是咱的人，就算是闹到朝中法司去，也不至于出事。”</br> 陈宽又提醒道：“就怕那位蔡国公……”</br> 言外之意，现在张周为了自己的利益，跟地方上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，如果被张周闹起来，查到地方上很多人其实是有他们当背景靠山，到时要撕破脸的话，皇帝那边必然是站在张周一边，他们就算是司礼监太监也要倒霉。</br> 韦彬试探着问道：“利益关头，倒是可进可退，但就怕到了生死边缘，退无可退。”</br> 这就是有点想从萧敬这里征询下一步的打算。</br> 之前跟张周的相处，多都是妥协服软，眼看着张周已到了无人能撼动其地位的时候，等于是他们给纵容出一只猛虎来，可要是这只猛虎要借机把他们都给吃了，那时候到底是等着被吃，还是奋起反抗？</br> 萧敬道：“以咱家所见，这位蔡国公，倒也并非赶尽杀绝之人。”</br> 韦彬摇头道：“在保国公的事情上，他好像也没心慈手软，若是关乎到他自己的利益，背后还有陛下的决断在内，难保他不会刚愎自用。”</br> 萧敬骂道：“说你们不开眼，还真是一点觉悟都没有。也不想想，陛下要做的事，你们还想逞能不成？大势是你们可逆的吗？”</br> 韦彬和陈宽一听就明白了。</br> 这边萧敬看起来硬骨头，但其实也是个软柿子，被张周欺负到头上来，还是选择妥协，而打着的旗号则是以皇命为先，意思是皇帝支持张周，我们就不能跟他对着干。</br> “还是应该派人去说和一下。”陈宽给出建议，“再或者……最好事情别让咱这些人身上牵扯，那几两银子是不要紧，但很多事从不关乎到那几两银子！蔡国公再有作为，他也不能乱来啊。”</br> 萧敬道：“陛下先前已召见过锦衣卫指挥使牟斌，据他所说，陛下会派人去协同蔡国公，就让他给我们带个话，去示好一番。表明只要他不把事往大了闹，只是想把永平府地方上的人给整治一番，咱这些人支持他便是。”</br> 说着，萧敬打量着韦彬道：“你不会不舍得吧？”</br> 韦彬在永平府的利益最大，萧敬这也是想问问韦彬的意见，你提出要破罐子破摔，甚至有跟张周鱼死网破的冲动，你不会对我的提议抱有反对意见吧？</br> 韦彬一脸不情愿，却还是拱拱手道：“全凭萧公公做主。”</br> ……</br> ……</br> 乾清宫内。</br> 李荣认真听朱祐樘的吩咐，所说的都是如何去配合张周，于此时，司礼监这几人也算是能确定下来，张周并不是去蓟州镇打仗的，而是去跟地方势力抢夺利益的。</br> “朕还知悉，宫里有人在对外放出风声，把秉宽去永平府要做的事，提前泄露。甚至提前跟地方上打了招呼，让他们去做一些防范应对，你可知晓？”朱祐樘语气冰冷。</br> 这涉及到内臣跟外臣之间勾连，当皇帝的很忌讳这些事。</br> 李荣心里也在暗惊，能提前知悉张周去永平府是干什么的太监，一个手巴掌都能数的过来，这多半就是出自先前那三位同僚之口。</br> 李荣道：“奴婢并不知，但料想……蔡国公前往永平府意图为何，估计……也不该有人想借机生事……奴婢失言了。”</br> 虽然李荣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，但在这种时候，他也知晓司礼监太监应该共同进退，或者说是同气连枝。</br> 朱祐樘冷冷道：“若地方上，一切都好生配合，朕也无意见，秉宽去哪里要做什么，也无须对外隐瞒。但朕就是最近才知晓，原来开矿这件事，地方上遭遇的阻力，比在京师更大。秉宽已暗中替朕承担了太多东西！朕不能再让他独自出来承担！”</br> 李荣道：“陛下，奴婢会让人去地方上严查，有人借机生事的，定是不饶。”</br> 朱祐樘将头侧向一边，更显得气恼道：“若只是地方上有点意见，倒也不算什么，但就怕京中官员跟地方官吏，还有地方的乡绅，沆瀣一气来给秉宽施压！从秉宽接手开矿的事情以来，朝中提出参劾的奏疏没有一千份，也不止一百了吧？”</br> 李荣这下默不作声了。</br> 他很清楚张周在朝中遭遇到的阻力，那是锐意革新所必然遇到的事情，所谓的不破不立大概就是如此，而张周是没能力去“破”，也就是将大明势力重新洗牌的，但皇帝却有此资格。</br> “你亲自去一趟。”朱祐樘道，“要严办于谁，也不必明着给秉宽树敌，随便找个明目，合情合理的，由你带着厂卫的人下场便可。秉宽指到哪里，你就办到哪里。”</br> 干活你们来干，黑锅你们来背，张周在背后当个指挥就行。</br> 李荣心说，我这把老骨头，居然也要去地方上，跟地头蛇缠斗？关键是我还捞不到任何好处，纯粹是给人做嫁衣，还要背黑锅，我的命就这么苦吗？</br> “今日就走，三天之内抵达，路上不得有任何耽搁。”</br> 朱祐樘冷笑道，“若在京之人，无论是谁给你施压，哪怕是朕的至亲之人，你也一并呈报上来，有时候也不忌讳先斩后奏！”</br> ……</br> ……</br> 李荣得到皇命，当即便要带人前往永平府了。</br>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会跟李荣同行。</br> 当李荣心急火燎抵达锦衣卫北镇抚司，见到牟斌，此时的牟斌对于此行的差事似乎还有不解之处。</br> “李公公，以卑职所知，永平府地方矿山有大明京营的将士，驻军至少也有数千，加上干活的役夫和力夫等，也有个上万人了吧？这还需要我等前去作甚？”</br> 以牟斌想来，就算张周在地方上开矿遇到麻烦，由那么多人在矿上，甚至还有正规军，那还怕个球？</br> 有人闹事，直接怼了就行。</br> 干嘛还要让东厂厂公和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带人去督办？</br> 李荣道：“你不懂，陛下这是要以德服人。”</br> “什么？”牟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。</br> 明明是要动武力，却说是以德服人，意思是……武力就是德呗？</br> “陛下要我等去树敌，蔡国公做个善人，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吧？”李荣道。</br> 牟斌苦笑着。</br> 说话之间，由北镇抚司镇抚使郭昂，带着一队人进来，立在正堂门口。</br> 牟斌道：“人都点齐了。”</br> “这点人吗？”李荣皱眉。</br> 他就差说，既然咱是去背黑锅的，也是干活的，应该多带人，反正是皇命在身，就算把锦衣卫全都带上都不为过。</br> 牟斌急忙道：“两个千户营，两千人马，全数在内。若是要征调，地方巡检司等也可提供协助。永平府地方本来还有锦衣卫一个千户营，孙上器一直都驻在永平府没走。若这还不够……”</br> “那应该够了吧。”</br> 李荣一听，整三千名锦衣卫去，如果这还不够的话，那就纯粹扯淡了。</br> 就连鞑靼正规军来，三千人也能做事，更别说这次最多是面对一些地方上的私人武装。</br> 这还是最坏的情况，稍微正常一点，地方上就没人敢跟他这个东厂厂公正面为敌。</br> “尽可能以理服人，不到万不得已，这得罪人的事也不要做。”李荣嘱咐道。</br> 牟斌道：“会不会跟陛下的吩咐……相悖？”</br> 李荣冷声道：“咱家听陛下的，而你听咱家的便可！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！”</br> “是。”牟斌听出来这位李公公也有阳奉阴违的意思，这种时候他也不敢嚼舌根子，毕竟现在也算是被绑在同一条船上。</br> ……</br> ……</br> 张周人在蓟州镇驻地三屯营不过两天，就要带人离开。</br> 刘宇这两天对张周不可谓不殷勤，就算他知道张周对于酒色财气的事并不感兴趣，但他还是不断把他的“心意”往驿馆这边送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，甚至有点乐此不疲的意思。</br> 好似觉得以“诚心”，必定能把张周给打动。</br> 张周临走当日，刘宇亲自来为张周送行，还特地请求要跟张周单独叙话。</br> 张周的房间内，刘宇把几封信拿出来，恭敬呈递到张周面前。</br> “刘中丞这是何意？”张周问道。</br> 刘宇恭敬道：“张部堂到此之前，永平府地方上就有不少人暗中来信，希望以下官牵头，与朝中大臣联名参劾张部堂您，让您将本地的矿场都交给地方官府来打理。”</br> 张周故作好奇道：“这群人，倒是很为地方官府着想，是为民生，还是为朝廷府库增加收入？”</br> 刘宇一脸尴尬道：“自然是为他们自身的利益。哪怕是交给地方官府，可官都是流官，只有他们才是铁打的营盘，从大明开国以来，不少的功勋大臣后人，都住在这周边，他们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很大。”</br> “是吗？”张周笑道，“看来我是动了别人的奶酪啊。”</br> “嗯？”</br> 刘宇有点听不懂张周的意思。</br> 张周问道：“刘中丞把这件事告诉我，又是为何？”</br> 刘宇道：“下官深知背后事态复杂，以您的身份，有时候实在不方便出面，尤其是得罪人的事情，下官愿意为您分忧。”</br> “那还真是……呵呵。”张周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热忱的巡抚。</br> 刘宇咬着牙道：“下官一直认为，无论如何都要以皇命为先，以大明的兴衰为己任，难得见到像张部堂这样处处为陛下着想的铮臣，下官愿竭尽所能，替您做点事情，也算是不辜负圣恩一片。”</br> “忠臣啊。”张周这话是笑着说出来的，是个人都能看出来，话语中还是带着些许贬义的。</br> 但刘宇却好像深受鼓舞道：“不知下官能为张部堂能做点什么？”</br> 张周道：“刘中丞，你不会以为我到永平府来，只是为了矿山的事情吧？”</br> “呃……”刘宇一时有些迷糊。</br> 你不为矿山，难道还为了旁的？</br> 张周道：“你也该知晓，朝廷设立了渤海巡抚的官职，而永平府是靠海的，恰好是渤海……本官想在这里把船厂给开起来，跟南方的船厂形成呼应。”</br> “这……”刘宇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。</br> 这是在跟我扯闲篇？糊弄我呢？</br> 你不为开矿，为了造船？</br> 张周继续道：“地方能配合我的人太少了，如果刘中丞你有心相助的话，我想这应该是善举。”</br> “但下官，对于渤海船务等事，一窍不通啊。”刘宇这下也不托大了，不精通就是不精通。</br> 也是不给自己找麻烦。</br> 张周道：“那就可惜了！不过也无妨，只要地方上多加配合，让他们有钱出钱，有力出力，帮我把这件事办好了，那就算是把矿山的利益分他们一些，我也是可以接受的。但就是……怕他们不肯配合。”</br> 刘宇也有些惊讶。</br> 先前这位张部堂把狠话都撂下，现在居然会主动跟地方讲和？</br> 不太寻常啊！</br> 莫不是背后有更大的阴谋？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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